文/梁漱溟
——梁漱溟在广州中山大学哲学系的演讲稿(演讲时间:1928年)
哲学不是人人所能够学得的。没有哲学天才的人,便不配学哲学;如果他要勉强去学,就学一辈子,也得不到一点结果。哲学这项学问,只是少数人所能享的一种权利,是和艺术一样全要靠天才才能成功,与科学完全不同。学科学的人,只要肯用功,多花些时间,总可学个大致不差。
与科学不同学哲学不仅要有天才,并且还要下功夫,才有成功的希望。
哲学所研究的问题,近在眼前,又远在天边。寻常随处遇到,深远难知究竟。
因此,各种科学都有进步,独哲学自古迄今不见进步。
实则哲学问题并非没有进步,只是进步无法与人共享。科学问题的解决可以摆出外面与人共见,哲学问题的解决每存于个人主观,不能与人以共见。古人早都解决,而后人只能从头追问。
哲学的进步不存于正面,而在负面,即指示“此路不通”。
我不但从未过研究哲学的念头,而且根本未曾动过求学问的念头。走上现在这条路,只是因为我喜欢提问题。大约从十四岁开始,总有问题占据在我的心里,从一个问题转入另一个问题,一直想如何解答,解答不完就欲罢不能,就一路走了下来。提得出问题,然后想要解决它,这大概是做学问的起点吧。
为什么会不断有问题?这是由于我很容易感觉到事理之矛盾,或者很容易感觉到没有道理,或者看到两个以上的道理。当我觉出有两个道理的时候,我即失了主见,便不知要哪样才好。
眼前有了两个道理或更多的道理,心中便没了道理,很是不安,却又丢不开,如是就占住了脑海。或许学问大都以这种感觉为起点吧。
所谓学问,就是对问题说得出道理,有自己的想法。想法似乎人人都是有的,但又等于没有。因为大多数人的头脑杂乱无章,人云亦云,对于不同的观点意见,他都点头称是,等于没有想法。
用心想一个问题,便会对这个问题有主见,形成自己的判断。
说是主见,称之为偏见亦可。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的,但即使浅薄,也终究是你自己的意见。
什么是哲学的道理?就是偏见!有所见便将之视为普遍的道理,因执于其所见而极端地排斥旁人的意见,不承认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理。美其名曰主见亦可,斥之曰偏见亦可。何谓学问?有主见就是学问!学问不学问,并不在读书之多少。
大家不要被以往的哲学家吓住。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,但浅薄亦好,要知虽浅薄也还是我的。许多哲学家的哲学也很浅,就因为浅,便很行。胡适之先生的哲学很浅,亦很行。因为这是他自己的,纵然不高深,却是心得,而亲切有味。所以说出来便能够动人,能动人就行了!他就能自成一派,其他人不行,就是因为其他人连浅薄的哲学都没有。
没有学问的人并非肚里没有道理,脑里没有理论,而是心里没有问题。将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学了,道理有了一大堆,问题却没有一个,就成了莫可奈何的绝物。
有主见,才有你自己;有自己,才有旁人,才会发觉前后左右都是与我意见不同的人。
这时候,你感觉到种种冲突,种种矛盾,种种没有道理,又种种都是道理。于是就不得不第二步地用心思。
面对各种问题,你自己说不出道理,不甘心随便跟着人家说,也不敢轻易自信,这时你就走上求学问的正确道路了。
从此以后,前人的主张、今人的言论,你不会轻易放过,稍有与自己不同处,便知道加以注意。
你看到与自己想法相同的,感到亲切;看到与自己想法不同的,感到隔膜。有不同,就非求解决不可;有隔膜,就非求了解不可。于是,古人今人所曾用过的心思,慢慢融汇到你自己。你最初的一点主见,成为以后大学问的萌芽。从这点萌芽,你才可以吸收养料,才可以向上生枝发叶,向下入土生根。待得上边枝叶扶疏,下边根深蒂固,学问便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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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读书唯一正确的方法,不然读书也没用处。会读书的人说话时,说他自己的话,不堆砌名词,不旁征博引;反之,引书越多的人越不会读书。
古人说“学然后知不足”,真是不错。只怕你不用心,用心之后,就知道要虚心了。自己当初一点见解之浮浅,不足以解决问题。
学问的进步,不单是见解有进步,还表现在你的心思头脑锻炼得精密了,心气态度锻炼得谦虚了。心虚思密是求学的必要条件。
最不好的毛病是说自家都懂。问你,柏拉图懂吗?懂。佛家懂吗?懂。儒家懂吗?懂。老子、阳明也懂;康德、罗素、柏格森……全懂得。说起来都像自家熟人一般。
对于前人之学,总不要说自己都懂。因为自己觉得不懂,就可以除去一切浮见,完全虚心地先求了解它。
一种常见的毛病是:自己头脑简单,却说人家头脑简单;自己粗浅,却看人家粗浅。想当然地对别人批评攻击。可以说是有意无意地栽赃。
与此类相反,遇到不同的意见思想,我总疑心对方比我高明,疑心对方他必有我所未及的见闻,不然,他何以不和我作同样判断呢?疑心他必有精思深悟过于我,不然,何以我所见如此而他所见如彼呢?
两句话希望大家常常存记在心,第一,“担心他的出乎我之外”;第二,“担心我的出乎他之下”。
我二十岁的时候,先走入佛家的思想,后来又走到儒家的思想。因为自己非常担心的缘故,才去留意人家对佛家儒家的批评,才去努力了解西洋的道理。
辨察愈密,追究愈深,零碎的知识,片段的见解,都没有了;心里全是一贯的系统,整个的组织。如此,就可以算成功了。到了这时候,才能以简御繁,才可以学问多而不觉得多。
凡有系统的想,在心里都很简单,仿佛只有一两句话。凡是大哲学家皆没有许多话说,总不过一两句。很复杂很沉重的宇宙,在他手心里是异常轻松的——所谓举重若轻。
学问家如说肩背上负着多沉重的学问,那是不对的;如说当初觉得有什么,现在才晓得原来没有什么,那就对了。道理越看得明透,越觉得无话可说,还是一点不说的好。心里明白,口里讲不出来。
反过来说,学问浅的人说话愈多,思想不清楚的人名词越多。让一个没有学问的人看见,真要把他吓坏了!其实道理明透了,名词便可用,可不用,或随意拾用。
有无学问在于能否解决问题。比方学武术的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,表演起来五花八门很像个样。等到打仗对敌,叫他抡刀上阵,却发现一套武艺都白学了。
如果不能解决问题,那学问必是没到家。如果学问已经通了,就可以解决问题。真学问的人,学问可以完全归自己运用。假学问的人,学问在他的手里完全不会用。
学问里面的甘苦都尝过了,再看旁人的见解主张,其中得失长短都能够看出来。这个浅薄,那个到家,这个是什么分数,那个是什么程度,都知道得很清楚;因为自己从前也是这样,一切深浅精粗的层次都曾经过。
思精理熟之后,心里就没有一点不透的了,讲出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的晶亮透辟。
如果大家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功夫,循此以求,不急不懈,持之以恒者,则祛俗解蔽,未尝不可积渐以进。
至于我个人,于学问实说不上。上述八层,前四层诚然是我用功的路径;后四层,往最好里说,亦不过庶几望见之耳——只是望见,非能实有诸己。少时妄想做事立功而菲薄学问;二三十岁稍有深思,亦殊草率;近年问题益转入实际的具体的国家社会问题上来。心思之用又别有所在。
末了,我要向诸位郑重声明的: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,也不是事功中人。我想了许久,我是什么人?我大概是问题中人!
梁漱溟(1893.10.18-1988.6.23),蒙古族,中国著名的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、社会活动家、国学大师、爱国民主人士,主要研究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,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,有“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”之称。梁漱溟先生的一生,是“嘹亮清楚”的一生,是真正堪称“勇敢者”的一生。与梁漱溟先生大约同时代的郭沫若和冯友兰,都是大才子,大学问家。就才气、学问讲,与梁先生难分伯仲。但是,郭、冯二人都在历史上留下了遗憾,就审辩式思维而言,都有可议之处。相比之下,梁先生确实活得“顺适通达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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